2025年11月21日 星期五

以為今年都要在各版本的百年孤寂中度過了。

首先看的是小時候入手的楊耐冬的志文版。

許多年後,

當我再面對楊先生設定的一再輪迴的人名,

我便會想起年輕時一面臭罵,

一面假道學地看不下去的幼稚日子。

當那些因為人名而混亂的感覺再達一次新高峰,

我忍不住(一本書要買幾版啊?謝謝你喔!)

拿起正式授權繁中新譯版比對。

啊!敏隆講座中的講者們也走過和我一樣的路:

楊版一再輪迴但名同譯異的名字記不住,

新版詳盡冗長忠於原字的譯名

一樣記不住。

原來那就是賈西亞馬奎斯的詭計。

就是要你記不住,不然咧?

馬里翁的力學不是也這樣寫的嗎?

也因為翻看了新版,

對人名以外的問題頭更大了。

且看楊耐冬版的和新版的這一段

楊:

蒙卡達將軍站起來,用衣襟襬角擦拭他牛角鏡架的厚鏡片,「大概吧,」他說,「而我所憂心的不是你要槍斃我,因為,畢竟我們這種人被槍斃也算是自然死亡。」他把眼鏡放在床上,脫下手錶和鍊子,「我所憂心的,是你這麼恨軍方,拼命對抗他們,整天在為他們傷腦筋,到頭來你是跟他們一樣糟糕。人生的理想是不值得這樣卑鄙地去追求的。」

葉:

蒙卡達將軍支起身子,拿起襯衫下襬擦拭他那副玳瑁眼鏡框的厚鏡片。「或許吧。」他說。「可是我不擔心被你槍決,總之,像我這樣的人認為這只是一般的死亡。」他把眼鏡放到床上,拿下鏈錶。「我擔心的是,」他繼續說。「這樣憎恨軍人,這樣攻擊他們,這樣想著他們,最後你會變成跟他們一樣。人生沒有這樣值得人痛恨到底的事。」

直率點說,『人生沒有這樣值得人痛恨到底的事』,我不知道翻譯的「信」度有沒有比較好;但我揣測,『人生的理想是不值得這樣卑鄙地去追求的』,比較可能達意,也達義。

而『畢竟我們這種人被槍斃也算是自然死亡』,似乎也比『像我這樣的人認為這只是一般的死亡』像是馬康多男兒會說的話。

如果看完不同譯本,

可能就會有好幾個不同的馬奎斯,

在我書房哼唧著我不懂的西班牙文,

寫著我讀不懂的稿子。

順便比對宋碧雲阿姨版:

蒙卡達將軍站起來,用衣襬去擦他那角質鏡框的厚眼鏡。他說:「也許吧。不過我擔心的倒不是你要槍斃我---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槍斃等於是自然死亡。」他把眼鏡放在床上,脫下手錶和鍊子,繼續說:「我擔心的是,你這麼討厭軍方,拚命對抗他們,到頭來你已變成跟他們一樣糟糕了。人生的任何理想都不值得這樣卑鄙去追尋。」

三個版本看完的話,可能我的人生也扭曲了。

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沒骨氣地,

中途開始翻看了萬城目學的《八月的御所球場》。

過去萬城目的書都是量超所值的。

即使是短篇集《恆久神喜劇》或是《悟淨出立》

(啟發鼓舞我挑戰用短篇拼成長篇的高難度寫作)

也都收了很足量的文字。

但八月的御所球場是來騙錢的嗎?如此之短。

卻又奪下一座直木獎。

難道連日本文學獎評審的閱讀耐力也抖音化了嗎?

不過,啊!夾在百年的閱讀當中,

十二月的高校驛傳,或是八月的御所選手權,

都像一陣醒腦的輕風。

是時候。

重要的是,

哥倫比亞的鬼,和京都的鬼,在我心中交會了。

考慮萬城目的寫法,特別是《十二月的都大路緃貫記》,

鬼出現了,人看到了,再來呢?

再來沒有了。

這種不負責任的寫法,其實才是我對馬奎斯的理解。

馬奎斯說他看了卡夫卡的變形記,

忽然覺得他一定要把祖母講的故事寫出來。

我主觀的認為:

馬奎斯不是覺得心裡有一個構思布局,

要假借祖母的故事以魔幻寫實的手法呈現自己的構思;

而是:他覺得祖母的故事如果一一記下,

本身就具有完整的意象。

讓故事自己走下去,只要努力講得好,布局自然會出來。

萬城目讓新選組穿著一般人印象外的黑衣,

在驛傳時出來追殺一番之後,

剩下的故事,就交給千萬從小聽新選組故事的讀者

自己去想像。

他沒有去推一個萬城目版的故事,

卻變成了無限廣大的日本人共用又不同的故事。

但話說回來,馬奎斯是否也能像萬城目那樣寫?

從他在全世界受歡迎和重視的程度來看,

我反而覺得馬奎斯其實做不到萬城目的那種境界。

不是馬奎斯個人的境界不及萬城目的境界,

而是馬奎斯的魔幻的性質和東方的鬼不同。

再比較京極夏彥可能更為清楚。

單就推理界本身而言,可能很明顯地,

京極的特點在於直接挑戰

推理不能訴諸鬼神這件事。

但是,放在更寬的領域裡看,

我覺得京極是看穿了

理性主義抬頭之後,西方人是預設

鬼的世界是不講道理的,人才有理性;

但在悲慘的傳統東方,

反而是鬼的世界才講道理;

人的世界裡什麼不合理、不堪的事都可以發生。

他界的一切,都依循不二的道德標準

完善地運行著。

至少,地獄從來沒有一天不嚴格地執行著工作。

那麼,東方的推理為什麼不能訴諸東方的觀點:

只有訴諸鬼神的敘事,才能嚴謹地推理?

因此萬城目可以放著故事給讀者去想,

而讀者會欣賞。

因為他們知道京都的每一個神明、

每一個鬼,是代表什麼價值和什麼行為模式。

不會錯的。

但馬奎斯的鬼和馬奎斯的讀者

應該不行。

所以我們得要仰賴馬奎斯講給我們聽,

細細讀出他的鬼會怎麼走出下一步,

或怎麼輪迴。

馬奎斯看完(萬城目的八月也看完),

應該來看李豐杍木老師的《神話的故鄉》

或搜神記了吧?大概。嗯嗯。

人何寥落。

人何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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