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麗的日本
這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諾貝爾文學獎得獎感言的題目,我想借用作我日本遊記集的題目。
日本是我去過最多次的外國,美麗安靜是我對日本的總體感覺。自從十多年前去過了第一次以後,除了疫情那三年,幾乎每年我都要去一次,大阪、東京、福崗、高松、伊豆⋯⋯就連四國的小豆島也獨自一人去逛過了。至少,那地方絕對不會賣假冒偽劣產品。風景美麗、人民友善、環境和食物都安全,𣎴會一時卑躬屈膝一時又喊打喊殺,真要打起來卻又打不過人家,要靠美國幫忙才打贏抗日戰爭。今年我本來已去過了一次。但聽說一大幫吵吵鬧鬧的遊客突然都鬧退票,就打算下個月再去一次。可以安靜地看看奈良的鹿,去大阪買些藥物和聖誕禮物。
寫過多篇日本遊記,下面是第一篇,講述者是我一小友。當時我也是被盲目仇日情緒左右,堅拒去日本遊,聽了他講述才有了第一次日本行。
伊勢路上一小鎮
告訴你,老師,那個小鎮,我們是在去伊勢的路上歪打誤撞上的。
說起來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那年我第一次去大阪旅遊。之前去過大阪的朋友告訴我,到了那一帶的話,伊勢神宮是不可不去的。那地方既有古跡又有名勝,還有許多棵百年老樹甚至千年老樹。所以我們到日本的最後兩天是伊勢神宮遊。
我們的計劃是這樣的:由於買了七天期的JR鐵路通票,七天之內,只要是JR的車都免費,就順路去白濱看看,聽說那裡的海邊溫泉特有味道。心想反正只要傍晚能到伊勢就可以了。第二天參觀完神宮,傍晚坐JR回大阪,正好是七天的最後一天。窮遊嘛,只好這麼精打細算。
誰知到了白濱的溫泉一泡就不想出來了。實在是迷戀那種泡在溫泉裡看大海看雲的感覺呀。這一來,我們好不容易才趕上最後一班火車,上去了才發現是慢車,而且終點站不是伊勢。
旅伴阿華是個內向又緊張的人,那是他初次到日本旅遊。他老爸特別仇日。為他去日本旅遊的事把他數落了好幾天。說是到哪去玩不好,幹嘛非去日本鬼子的地方?小日本奸淫擄劫殺人放火,小心你的小命!所以當火車停到那個黑燈瞎火的小站,阿華臉都白了:「這下死定了。」他喃喃道。
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但畢竟是第二次來日本了,知道誤投母夜叉黑店的事大抵不至於在這裡發生。跟著稀稀拉拉的旅客下到站台,我心裡就在盤算著:在候車室胡亂對付一夜吧。
這時有個制服男走了過來,黯淡的燈光下,這人個子顯得特別粗壯,面容卻還和善。我忙用日語對他說:「我們是香港遊客。」
這已經用去了我全部日語詞庫的五分之一,下面那句「候車室在哪裡?」就只好用英語說。
對方臉上出現了可以看作是笑容的表情,他一邊搖頭,一邊用英語單字加上身體語言表達出了如下意思:「候車室,不好。酒店,走路,二十分鐘。」
他指點著車站外面某一方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除了一片黑暗,甚麼也看不到。阿華在旁邊直捅我的腰,低語:「要走二十分鐘!這麼黑!」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叫我別聽這日本鬼子的話,謹防裡面有陰謀詭計。雖說我來日本這兩天的經歷讓我相信這名制服男不會是劫匪的內應,心中也不免忐忑起來。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不遠處的一點燈光,確切地說,是一片光暈衍化在一面格子小窗裡。在這靜靜的黑夜裡,那淡黃色的光色顯得十分祥和安謚,是一種居家的感覺。剎那間我就決定了,過去看看。
開門的是位老者,稀疏的頭髮全白了,盯著我們看的目光裡有幾分疑惑,但臉上洋溢著笑容。那是一種一看就令人安心的厚道笑容。我便將我剛才用過了一次的那句日語又用一次,然後像幼兒園小朋友般將兩手合攏放在臉側,連日語帶英語地解說這一姿勢:「睡覺,好?還是不好?謝謝!」這又用去了我五分之三的日語。
誰知老人立即將門敞開,將身子讓到一邊,對我們作出請進的姿勢。於是我看見了他身後那位同是滿頭白髮滿臉笑容的老太太,在向我們靜靜躬身致意。
兩分鐘之後,我們已經在那小小廳房裡,跟這對老夫妻家人般地盤腿圍坐在一張小方桌旁,展開了友好會談。
現在我知道,老人會一點英文,還會幾句中文,最妙的是,他看得慬漢字,於是我們借助著紙筆,一時英文一時中文,輔之以身體語言,互相之間很快便達至基本了解。
老先生今年八十五歲了,他太太也已年過八十。他以前是公司職員,現在退休和老伴一起在這個家鄉小鎮安度晚年。為何會說幾句中文呢?因為他年輕時到過中國。說到這裡,老先生站了起來,對著我們深深一鞠躬,口中用中文道:「對不起。」
我也趕緊站起來向他鞠躬回禮。阿華本來一直默默無言地充當旁聽者,但臉上那副戒備神色已然換上友好微笑。見我如此這般,也爬起來跟著鞠躬。不過對這一情況我們完全沒有準備,所以一時找不出回應的話,只是表示禮貌地隨著對方鞠躬如儀。
這時那一直沉默微笑的老太太發言了:「吃飯?吃飯?」
她說的是日語,但我一下就聽慬了,這不止是因為她將兩手抬到嘴邊比劃出吃飯的手勢,更因為那句日語我在內地抗日電影裡早已耳熟能詳,只不過她的語氣表情跟電影裡日本鬼子天差地別。
見我們搖頭,二老便告訴我們:對面有一家居酒屋,此時也許還沒打烊,「快去!快去!」他二人一齊道。
那是一間只有三四張桌子的小店。我們過去時門已關上,畢竟已經快十點了。然而年青的老闆聽我把那句萬能日語又說了一遍之後,立即請我們進去。他看去三十歲出頭,英文水準跟剛才那車站制服男差不多。不過他手機上裝有詞霸一類的玩意。這讓我們溝通順暢。對着老闆那一口熱情卻結巴的日式英文,就連從不肯開口說英文的阿華也自信爆棚,加入了談話。
大家嘰哩哇拉不一會兒就達至互相理解。一張桌子很快被一盤盤美味佳肴擺滿,牛肉面、醬烤饅魚、三文魚壽司、炸豆腐、炸蝦天婦羅,還有一個日式海鮮小火鍋,看到那隻在小電爐上冒出騰騰熱氣的精緻小鍋,我才感覺到已經是深秋了,身上微微的寒意在那桌熱熱鬧鬧的食物香氣環繞下,化作的那種感覺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溫暖。
猜猜這桌美食多少錢?當我看到老闆放在鋥亮的小碟裡找給我們的五百日元時,我驚呆了,才一千五百日元?
「招待你們很高興!」老闆鞠著躬,還把一本小冊子塞到我手裡。他說這是一本伊勢神宮旅遊手冊。是一位客人留在這裡的,希望對我們明天的旅遊有點幫助。
回到老夫妻家裡已經十一點了,他們還都沒睡。一見我們進門,老先生就站起來說:「睡房準備好了,洗浴也準備好了。」
老太太就把我們領到浴室邊,指著裡面的淋浴和一隻冒著蒸氣的大木桶探問:「西式?日式?」
別這麼快感動哦,我還沒有說到高潮呢。高潮是第二天清早四點鐘,老太太來敲我們房門把我們叫醒,看到那一桌豐盛的早餐,我和旅伴不禁面面相覷,淚奔啦!昨天談話中,我透露出我們今天要去趕五點鐘的頭班火車,以保證參觀完神宮能趕上傍晚回大阪的火車,他們就把那話放在了心上,竟然一大早起身作出這麼講究的早餐。
在門口靜謚的燈光中,我對着二老連連吐出我的第五句日語:「再見!再見!」並一再鞠躬,這輩子都沒有鞠過這麼到位的躬。
阿華這時終於表現出了他的機智和文學青年本色:「再見!再見!」他用英文補充道,他是讀過辛笛《再見藍馬店》那首詩的,深諳結尾那個名句的深義:「再見,就是祝福的意思。」
圖一 高松火車站表演唱歌的小女生。 圖二 火車上看到的瀨戶內海。圖三 島在虛無縹緲間。圖四 疫情剛一過我就去了奈良看鹿。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