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攤】
陳映真先生寫了不少經典性的小說,最受推崇應是以白色恐怖背景的〈山路〉,我卻對〈麵攤〉這篇特有感情。我收藏尉天聰先生主編《筆匯》第一卷第五期刊載以「陳善」筆名的〈麵攤〉,是民國48年9月15日出版。後來我才知道那是22歲大學生陳映真的首篇小說,從他英文習作改寫而成。
我大約是13歲在同學父親書櫃一落雜誌抽出來讀,天黑了,同學家要開飯了,我不捨地放下,走在殘霞暗影中,我揪心掛腸結尾,一個孩子因此失眠。
我是吃麵長大的。母親在床上昏睡,一群弟妹飢餓哭了,我買來一大包白色麵條,煮滾水加鹽下麵,常常僅有如此,如果有一瓢豬油拌成乾麵,弟妹們會搶著再添。
小鎮的麵攤我幾乎吃遍了。我吃過兩塊錢一碗陽春麵,說陽春一點也不含糊,熬大骨湯底,細麵撈起來回兩折,灑蔥花、一兩葉小白菜,還有切得細末的醃酸菜。小五、小六那兩年,我餓得發昏的午后,手心捏著銅板去巷口吃麵,台灣人煮的湯麵就有台灣味,會切上兩片薄紙似瘦肉,背景是收音機勸世歌:
「我來唸歌囉 乎恁聽呀咦 毋免抾錢啊,免著驚呀 勸恁做人得端正,虎死留皮啊、人留名呀•••••」
很快,我站上檯面賣切仔麵、陽春麵,一樣煮大骨湯,全套有魯蛋、兩片薄肉。切仔麵放韭菜豆芽、油蔥酥;陽春麵放小白菜,客人自己加酸菜或辣高麗菜。小吃攤夏熱冬寒,冰冷下雨的冬夜,一怕沒客人,二怕洗碗,這樣的日子很折騰,我想起了〈麵攤〉的場景,孩子咳血,從鄉村北上討生活的父親被肥胖暴躁的警官帶往派出所。陳映真筆下那群「受侮辱與受損害的」於我是日常寫實不是虛構小說。
我一篇篇一本本讀了陳映真所有的小說,《忠孝公園》《趙南棟》理念先行,讀來滯澀僵硬;然而他風格化文體及社會關懷早已銘刻我體內,時時反芻中。
當我在中時任記者時,跑過統盟的線訪問他,卻很害羞地沒說我是書迷。陳映真很迷人,也有行動力,壯年時期號召辦《人間》雜誌,賠到最後獨力收尾,而《人間》即使擺在今日書市也是搶眼耐讀的。我討厭各種極端的基本教義派,當然我不會受「大陳」的意識形態洗腦。
塵歸塵,土歸土,陳映真辭世九年,今天是他忌日。我以一個小讀者心情紀念他,我仍然在想,人是有機體,思想會流動,也許多一些時間,他知識份子深處的靈魂會醒覺,或許有修正的可能,或許吧。
圖說:陳映真(蔡明德攝影)
右:尉天聰先生主編《筆匯》第一卷第五期刊載以「陳善」筆名的〈麵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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