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7日 星期一

驚聞陳耀昌醫師逝世,既詫異又不捨。陳醫師不僅在醫學界和臺灣歷史小說等諸多領域有開創性的貢獻,他溫厚的人格也令我深深感懷。

《獅頭花》一書出版時,我曾在《印刻文學生活誌》專文評介,謹此摘錄幾段,以為對陳醫師的紀念。朱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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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女性作家或說陰性書寫在這波臺灣歷史小說書寫浪潮中扮演了吃重角色。正如同臺灣史學界早早脫離了英雄史觀、政權論述,走向對歷史大脈絡的理解,同時關懷庶民處境,借鏡於經濟學、地理學和人類學等多重面向。臺灣歷史小說也充滿此類細膩的書寫,不僅施叔青、平路和陳玉慧等作家名篇迭出,男性作家的歷史書寫也多能跳脫對英雄偉業的稱頌,而對殖民或性別情境進行拆解和反省。

陳耀昌醫師的歷史小說乍看走的是傳統大敘事,多以扭轉臺灣歷史發展的事件為主題。他嚮往日本NHK大河劇表現歷史先賢的光明面,希望自己也能寫出臺灣先民的奮鬥、無奈與血淚。不過究其實質,他的歷史關懷同樣是超越傳統英雄主義的。

他是國內血液學、腫瘤學和幹細胞等領域的權威,也是骨髓移植和法醫研究的開創者。他從基因、疾病等方面的專業,看見臺灣人組成之複雜多元,遠遠超乎一般人想像。譬如從鼻咽癌致癌基因證實臺灣人有百越血緣,從僵直性脊椎炎推斷部分臺灣人是西北歐白人後裔,又從海洋性貧血得知臺灣人與中南半島高地人的關聯性等等。科學的態度使他跳脫狹隘的族群分類意識(乃至二元對立的黨爭),而從寬廣的視野欣賞這片土地的多彩面貌。

在陳耀昌醫師的幾部小說中,對臺灣與世界局勢的接軌,以及不同族群間的互動著墨尤多。荷蘭人、美國人、法國人、日本人與臺灣的福佬、客家和族系眾多的原住民之間時相衝突,彼此殘忍殺伐,而最後總有和解、融合的希望種子播下。

陳耀昌醫師最令人敬佩的是無比的熱情與旺盛的好奇心,在動筆之前,他再三前往歷史現場進行踏查,往往能挖掘出被訛傳或淹沒的遺緒。譬如他提出四草大眾廟祀奉的神明應該是明鄭大將陳澤,又推斷墾丁萬應公祠(八寶公主廟)拜的可能是一八六七年羅妹號事件的死難者。探訪牡丹社事件史蹟時,他對原本屬於故事支線的三間清軍祠堂也認真尋找,意外拉扯出連當地人都已經幾乎遺忘的事蹟,也讓他決定更改故事主軸。

這些追尋的過程本身就像推理小說一樣精彩,從蛛絲馬跡中發展出一整部新題材,不僅是歷史研究和小說創作最迷人的地方,也讓我們看見臺灣歷史還有許多層疊積累的寶藏值得挖掘。

如同他在《島嶼DNA》一書中常說的,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不同人群在本地的活動,可以從今日臺灣人身上攜帶的DNA或病原基因檢測出來。臺灣人經過數百年的多方融合,早已使南島語族、南方漢人、北方漢人、越族、歐洲白人和日本人等多重人種彼此交混。不僅僅是「有唐山公無唐山媽」的原漢融合,說不定你我身上就擁有著一千零二十四分之一的荷蘭血統或兩百五十六分之一的阿拉伯血緣。明白這些事實,我們眼中的歷史風景頓時大為不同,原本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彼我分類頓時徹底動搖。

我想這也可以做為「沒有人是局外人」的另一種新解,只有體認到彼此都是密不可分的親緣,才能真正設身處地理解對方的處境與感受。臺灣的歷史熱潮早已走過突破禁忌、揭發隱密的階段,到了應該沉澱深思的時候。陳耀昌醫師的科學態度與窮究到底的熱情,是值得我們學習的重要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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