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為制度之母:從諾獎得主諾斯(Douglass North)談制度、競爭與經濟發展
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North)在他過世前與他人合著的最後一部作品Violence and Social Order 中,提出了對「開放社會」的深刻思考。他認為,開放社會是西歐式經濟發展的必要前提,但更重要的是,他以一個看似人文的概念——「暴力」(Violence)——作為理解制度與經濟秩序的關鍵切入點。
這個思路受到新制度經濟學若干前輩的啟發,尤其是阿爾欽(Armen Alchian)與戴姆塞茨(Harold Demsetz)在財產權理論中的分析:制度的功能,在於界定權力與責任的邊界,從而降低衝突成本。諾斯將這個邏輯推進一步——社會中的暴力既無法被根除,也無法被完全壟斷;制度的任務,便是對暴力進行「最適分配」。政治制度因此是「暴力的組織者」:它決定了國家與社會如何授權、節制與安排暴力。
-從暴力到市場:開放競爭與創造性破壞
那麼,如此人文色彩強烈的概念,如何與經濟學對話?諾斯仍然延續亞當.斯密以來的自由主義傳統,認為開放社會的核心在於「經濟競爭的開放性」。他並不否認國家的角色;相反地,他強調國家應該維護契約、提供公共財與市場信任——這些都是新制度經濟學的基石。
然而,若真正地開放競爭,必然對社會菁英階層造成強烈衝擊。於是乎,讀史觀今,若菁英掌握暴力資源,他們往往利用暴力維持市場壟斷,創造人為的「進入障礙」(entry barriers),藉此榨取租值(rents)。於是乎,在這樣的體系下,菁英失去創新誘因,經濟陷入制度性停滯。
因此,諾斯指出,唯有開放的政治制度,才能孕育開放的市場,而市場競爭所帶來的「創造性破壞」(creative destruction),正是長期成長的基礎。
-制度與發展之橋:IO 與 Development 的潛在對話
諾斯的觀點,與艾塞莫魯與羅賓森(Daron Acemoglu & James Robinson)在《國家為何失敗》(Why Nations Fail)中的制度理論相通:政治制度與經濟發展是互為因果的共構過程。不過,諾斯更關心的是市場結構如何形塑制度變遷。
若延伸他的邏輯,可以看到一條尚未被充分探索的橋樑——將微觀的「產業組織」(Industrial Organization, IO)與宏觀的「發展經濟學」(Development Economics)結合起來。這條橋樑一旦建立,或能揭示制度如何影響競爭型態,競爭如何反過來塑造發展潛力。然而,這項任務極具挑戰:
(a)研究需要能同時反映制度與市場結構的長期資料;
(b)理論上需有能兼容動態競爭與制度演化的模型;
(c) 實證上要找到能在 IO 與發展兩端都成立的策略。
-模型與識別:方法論的斷裂
這樣的挑戰也呼應了另一位諾貝爾獎得Joshua Angrist對 目前經濟學家的產業組織研究(IO) 的批評。他指出,IO 過度依賴模型與結構設定,幾乎離不開各種假設。而這種依賴,正反映出 IO 研究對「均衡」概念的重度倚賴——市場結構、競爭均衡、賽局均衡都難以脫離模型框架。
Angrist 的「準實驗」策略,試圖透過自然變異與中央極限定理的力量,規避對模型與分布的假設。但這一方法難以處理 IO 所關注的議題,如企業策略互動、進入與退出、動態定價等。於是,Angrist 在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中戲稱 IO 的狀態為「Industrial Disorganization」,意即過度結構化反而失去了組織的生命力。
然而,諷刺的是,想要在完全不假設模型的情況下,用一條 OLS 估出唯一的納許均衡,本身也是強假設。這顯示經濟學內部的深層分歧——勞動與發展經濟能迅速結合,是因為它們共享準實驗語言;但 IO 與發展經濟學之間,許多時候仍缺乏共同的科學語言,頗有物理學家跟化學家有時難以溝通的味道,這一段未來恐怕為科學史家提供了不少研究題材。
-結語:暴力、制度與秩序的再思考
從暴力到制度,從市場結構到方法論,諾斯為經濟學提出了一個深刻的問題:社會如何組織暴力,並將暴力轉化為競爭的秩序?
這個問題將政治哲學、制度理論與經濟方法串聯起來,也許正是當代發展經濟學與制度分析最應重新思考的出發點。暴力不是文明的黑暗面,而是思考制度理性的起點——若制度無法有效組織暴力,便無從談開放與創新。誰控制暴力?誰可以做什麼了不起的事但不會擔心被置之於監獄?諾斯留下的,不僅是理論遺產,更是一個未竟的研究計畫:在暴力與市場之間,現代社會如何持續自我更新,找到一個開放的制度性平衡?
全文見:
https://vocus.cc/article/6913f310fd89780001ff92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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