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經濟學人新一期的頭條新聞讓台灣瞬間炸了鍋,台幣兌美金也突然爆升,各種意見百花齊放,毫無明顯的共識,央行也短時間內立刻出聲反擊經濟學人。
不過,要釐清這真相到底是什麼,我還是堅持用「系統思考」的框架,跳出「誰對誰錯」的二元對立,更不能依據意識形態、情緒或政治立場來選邊站。台灣的困境是一個環環相扣的「系統」問題,所有看似矛盾的現象,都是這個系統運作的必然結果。我們必須基於事實、邏輯和結構來拆解。
在表面上的辯論中,央行是無懈可擊的。經濟學人以「大麥克指數」作為核心立論,稱台幣低估了 55%,這在學術上是極為草率的。央行反擊的「iPhone 指數」是個漂亮的回馬槍,證明了用單一商品來衡量複雜的匯率,可能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
更強力的反擊是央行提到,2024 年台灣的資本流動總額是商品貿易的 19.3 倍。這意味著,現代匯率早已不是由「一籃子商品」的購買力平價決定,而是由龐大的「資本流動」所主導(簡單來說就是炒匯主導啦)。經濟學人試圖用一個簡單的「價格」故事,來解釋一個複雜的「金融」現象,這是它最大的失誤。
但是,央行的反駁在第四點出現了邏輯上的跳躍。央行說,既然大麥克指數不宜作為推論,因此經濟學人指稱的負面效應「並不成立」。這是一種偷換概念。央行僅僅證明了「診斷工具不準確」,但卻完全沒有反駁那些「負面效應」本身的存在。
而這,才是經濟學人想要戳的核心。
央行的五點聲明中,對經濟學人提出的最嚴重指控,即「壽險業的貨幣錯位」 (Currency Mismatch) 和「金融未爆彈」隻字未提。但這是核心所在:央行不敢讓台幣大幅升值,表面上是為了保護「出口商」和外銷,但更深層的理由是央行必須保護台灣現有的「金融體系」。
台灣的「台灣病」,本質上是一個「政策陷阱」:過去數十年的巨大順差,創造了海量的外匯。面對長期的巨額順差,央行在管理匯率穩定與外匯存底規模之間需要尋求平衡。在此過程中,央行的政策工具(例如在外匯交換市場提供流動性),引導了壽險業(用保戶的儲蓄)將資金大舉配置在海外。結果現況是:壽險業坐擁超過 7,000 億美元的國外投資,而其對保戶的負債,卻絕大多數是以新台幣計價。
於是系統性的陷阱就這樣形成了:央行現在處境尷尬、比較像是「人質」的角色,被結構綁架。如果放手讓台幣大幅升值(例如升值 20%),那龐大的未避險部位將瞬間蒸發。根據經濟學人所引述的美國經濟學家 Brad Setser 與 Josh Younger 的估計,這個未避險的曝險部位高達 2,000 億美元,約佔台灣 GDP 的四分之一。如此巨大的曝險一旦引爆,壽險業將會集體破產,引發系統性金融危機。所以,這裡的潛台詞是:「我不是不升,我是真的不能升。」
在國際地緣政治層面,經濟學人警告「美國可能施壓」,而央行第五點反駁「美國財政部從未要求新台幣升值」。這次,央行又是對的,而經濟學人的分析則完全忽視了地緣政治的現實。經濟學人還活在 1980 年代(美日廣場協議)的思維裡,以為美國會因為「貿易逆差」而修理台灣。但 2025 年的現實是,台灣對美國的價值,不是「貿易」,而是「安全」與「科技」。
美國的首要利益,是確保 TSMC 的 AI 晶片供應鏈穩定。如果美國強迫台幣升值,導致台灣爆發金融危機,進而影響晶片生產,這對美國將是「國安級」的災難。美國需要一個經濟上「穩定」的台灣。因此,美國非但不會「要求」台幣升值,在真正把問題拆解清楚之後,搞不好現在是希望台灣匯率維持現在的穩定狀態,以確保其科技與安全利益。央行的第五點聲明,看似平淡,實則充滿了「地緣政治的底氣」。至於產業赴美投資是另外一件事,這邊就不談了。
那為什麼台幣昨天突然暴升了?上面有說了,現在各國的匯率主要是被炒家掌握,而非商品交易決定。經濟學人的重磅報導一出,市場會有升值預期,因此搶進台幣,這很容易解釋得通。
既然央行被綁架,美國也不會施壓,那麼經濟學人所描述的「高房價」和「低薪資」等痛苦症狀,又是如何形成的?這就必須深入到系統的內部,檢視那些為這個「政策陷阱」提供養分的「在地共識」與「結構性失靈」。
首先,台灣一直存在兩種看似合理,但是造成長期政策歪斜的迷思。
第一種是「出口必要論」:認為台灣就是靠外銷,必須壓低匯率。
這本質上是選擇了「製造商」的利益,而犧牲了「消費者」的利益。它將「高房價」和「低薪資」視為「必要之惡」,卻忽略了這種保護阻礙了產業升級,並且無視了潛在的金融系統風險。這並非「最好的選擇」,而是一個「短期最佳化、但是長期只有局部優化的狀況」。
第二種是「小島宿命論」:認為台灣的硬體產業排擠了其他產業,但這是不得不的犧牲,因為沒有天然資源的小島,只能傾斜發展。
這個論點,既是事實,也是迷思。它的「事實」在於:任何小型經濟體都必須「專業化」,台灣選擇半導體是正確的。它的「迷思」在於:它巧妙地將「專業化」(一個必要的經濟策略)與「現在的政策組合」(一個可選擇的政治工具)劃上等號。台灣「必須」專業化,不等於台灣「必須」為此忍受低匯率、高房價和失能的稅制。這個「不得不為」的籠統論述,正是「台灣病」的其中一個根源,它為所有的政策扭曲提供了「國家發展」的政治正確護身符,讓「傾斜」政策在 TSMC 毛利率早已超過 50% 時,仍未退場。實際上,在全有和全無之間,是有政策空間的,可以不用一直那麼斜。
經濟學人的分析,也高估了匯率對「生活成本」的直接衝擊,因為它忽視了台灣的「在地特色」。事實上,台灣不看房價的「生活開銷」驚人地低。這並非來自匯率,而是來自大量的政府「財政補貼」。水、電、燃料費長期被人為壓低,這有效地「掩蓋」了弱勢匯率應有的通膨效應,以此壓制民怨。另一方面,台灣的低生活成本也源於長期的「低薪結構」,這使得服務業的價格得以維持在低檔。這兩者共同創造了一個「物價很便宜」的假象,讓大眾對匯率問題的敏感度降低。
而在房價問題上,央行的低利率只是「點火」。真正讓火勢失控的,是「民族性」與「特定政策」的結合。
趙邊我先稍微講一下「債務收入比」(DTI, Debt-to-Income Ratio)這個東西。簡單來說,它就是「你每個月要還的所有債務(房貸、車貸、信貸等),佔你每月總收入的百分比。這是一個銀行用來衡量你的「還款能力」和「財務壓力」的關鍵數字。
在國際和台灣本地的銀行實務上,這個比例都有一個警戒線。例如,在美國 DTI 43% 是一條紅線,而在台灣,銀行通常也會將 50% 視為一個重要的分水嶺。
華人「有土斯有財」的文化信仰,創造了一種近乎非理性的需求。這種非理性呈現在台灣民眾願意去接受一個高達 16 倍的「房價所得比」(PIR, Price-to-Income Ratio)。
16 倍是什麼概念?根據國際住房負擔能力標準(例如 Demographia 的調查),PIR 超過 5.1 倍就屬於「極度嚴重負擔不起」(Severely Unaffordable)。台北的 16 倍,是這個「極嚴重」門檻的 3 倍。若與全球主要城市相比,這個數字也同樣誇張:倫敦的 PIR 約在 10 倍,紐約市中心約 8 至 9 倍,東京約 11 倍。台北的 16 倍不僅遠超歐美頂級城市,更已經超越首爾(約 15 倍),在全球僅次於香港(約 19 倍)等極端市場。
但文化信仰迫使民眾「必須」參與這個遊戲。
這就導致了一個扭曲的現象: 民眾的「非理性」是接受了 16 倍 PIR 的總價;但他們又必須在銀行的「理性」DTI 限制(例如 40% - 50%)下申辦貸款。他們是如何辦到的? 這正是「新青安」等政策「火上加油」的真正機制。為了在「極高的總價」和「受限的 DTI」之間搭起橋樑,政府政策(如新青安)提供了 40 年超長貸款年限與 5 年寬限期。
這種「財務工程」在帳面上拉低了「每月還款金額」,使得一個購買 16 倍 PIR 房產的人,其 DTI 也能被「精算」到 50% 以下,剛好符合銀行的「理性」標準。而「5 年寬限期」更是「風險的延遲」,它讓 DTI 實際可能高達 60% 的「極端高風險個案」,也能在初期用極低的利息「先進場」。
因此「有土斯有財」的文化,是房市的「基本盤」(接受 16 倍 PIR)。央行的低利率,是「燃料」(提供廉價資金)。而「新青安」則是「點火器」與「鼓風機」。整個系統非但沒有抑制這種非理性的總價狂熱,反而透過財務工具和風險延遲,精準地幫助市場「繞過」了 DTI 的理性限制,讓火勢燒得更旺,風險堆得更高。
如果說央行點火、文化助燃,那真正引導這場大火燒向房地產的,是台灣「再分配機制」的失靈,也就是「稅制」的根本缺陷。
無論是房地產價格的失衡,還是以「淨資產」計算的貧富差距擴大,深層原因都來自於「稅制」的根本缺陷。 具體而言,就是「超級低的房地產持有成本」(例如囤房稅與地價稅的失能),以及「全球獨步的零證券交易所得稅」(資本利得稅的缺失)。
如此一來,「台灣病」的系統全貌就呼之欲出了。這是一個「貨幣」、「財政」、「稅制」和「產業」四方盤根錯節造成的複雜共生結構:央行(貨幣政策)為了保護產業傾斜(以及被壽險業綁架),長期提供了源源不絕的「廉價資金」。政府(財政政策)則透過巨額的水、電、油價補貼,來壓制廉價資金本應帶來的「一般商品通膨」,以此平息民怨。
既然一般商品不准漲,央行放出的巨量資金總要有個出口。失能的稅制為這股洪流創造了兩個「完美」的去處:第一個是持有成本近乎於零、只漲不跌的「房地產」;第二個是證券交易利得免稅的「證券市場」。這就解釋了為何台灣的國民租稅負擔率(111 年至 113 年分別為 14.2%、14.6% 及 14.7%),遠低於多數已開發國家。
在一個稅收如此之低的國家,當貨幣政策又不斷地「印鈔」時,這些錢必然會湧向持有成本最低的資產。稅制非但沒有扮演「再分配」的角色,反而成為了「鼓勵堆積資產」的加速器。
因此,高房價和巨大的淨資產貧富差距,只是這個系統性失靈的最終結果。
所以,真相是,經濟學人和央行都只「說了一部分的實話」。經濟學人指出了「台灣病」的真實症狀,但在診斷工具和地緣政治上判斷失準。央行贏得了技術性辯論,也確認了「美國沒有施壓」,但迴避了高房價和低薪的痛苦,以及不敢升值的最大理由「壽險業曝險」。
台灣陷入了一個自己創造的「多重政策陷阱」。央行早已不是一個自由的決策者,它被「金融系統穩定」給綁架了;而整個國家,則被一個以「扶持硬體出口」為名,實則「補貼民生、鼓勵堆積資產」的財稅結構給綁架了。這導致央行只能繼續犧牲國內的購買力和資產價格,來換取整個共生結構的表面穩定。
那麼,到底誰是壞人呢?
我們都是壞人,我們也都不是壞人,這叫做歷史共業。
所以,怎麼辦?
如果現在有人想解決問題,他會立刻面臨政策連環爆炸的嚴重後果。
碰匯率?如果強迫央行放手讓台幣升值,那 2,000 億美元的壽險業曝險可能瞬間引爆,導致系統性金融危機。
碰利率?如果強迫央行升息來抑制房價,則會立刻刺破房市泡沫,並讓那些剛用新青安上車、DTI 逼近極限的家庭集體違約。
碰稅制?如果要強硬推動「囤房稅」、「資本利得稅」來實現再分配,將會面對台灣最龐大、最有政治獻金實力的「資產階級」與「既得利益者」的全面反撲。
碰補貼?如果取消水電燃料補貼,讓物價「如實」反映弱勢匯率的成本,那麼下一個選舉就準備被憤怒的選民(人民早已習慣廉價的公共服務)教訓。
台灣現在就是一個超級恐怖平衡的地方。匯率,只是部份的因,也只是部份的果。長達 50 年的政策傾斜,所有因果早已混為一體。
經濟學人想要拆解這一局,但終究只看到了複雜共生結構的一部分。
軟體工程師總是流傳一句幽默的話:If it works, don't touch it.
意思是只要系統還在運轉沒有爆炸,你就不要亂動任何東西,不管你自以為看到什麼問題覺得要修正,都別自做聰明去調整系統。
這句話套在台灣的現況,真的是非常剛好。
現在誰來做,都一樣。只能局部微調系統,確保系統不要在自己的手中爆炸就好。
#經濟學人你要不要乾脆找我去寫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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