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書提醒我:在八年前和五年前的今天,我分別發了兩篇原本各自為政的文字,今天我把它們綁在一起,有點長,請慎入☞
八年前寫這篇☞「某君」,不就是陸續嗎?
我的一位學成後歸國服務的半導體博士朋友(以下通稱某君)在留美其間曾經有過三次不尋常的考試體驗。在美國人──尤其是有學院經歷者──看起來,每一個小故事可能都稀鬆平常,不足以稱奇;然而對於關心台灣教育的人來說,每一則都像天方夜譚,蘊含著我們「為甚麼要參加考試」的反思和真理。
其一,某君自創一與教授所教者不同的解題法作答,原本被課以零分,某君不服,與教授約,提出了另外兩種亦不同於教授見解的解法。教授當堂告知:你以第一名通過本課程,我已經沒有甚麼可以教你的了。
其二,某君的另一門課教授允許學生於考試時自帶小抄,但是對小抄樣式另有規定。小抄不得多於一頁,不得大於A4尺寸,不得兩面書寫,不得以複印件為之。當考試題目發下來之後,學生們每每發現:教授之命題方式別出心裁,所攜小抄全無用武之地,可是精心準備小抄的過程卻讓每個人受益良多。
其三,還有一門課,將近期末時教授宣佈:自覺本科目學習良好者無論,而自覺學習有問題者請於某月某日至某處參加期末考。出身台灣教育體系的某君當然不明白這位教授的用意,課後隨即與教授訂約面談,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毋須告訴你:某君後來如何通過學習評量,這第三個小故事的核心意義是:他最後終於明白了教授對於考試這件事所抱持的理念:如果要落實考試是一種對個人學習成果的檢討,而不是利己排他、爭先恐後的手段,我們才能有機會重新在教育環境中驅逐那些功利的、自耗的、互鬥的目標、方式和像是惡性腫瘤一般的考試產業。
然而考試究竟如何實施的問題,究竟算是在教育程序的起點?還是終端?還是時刻起伏隱現的自覺點上呢?語文教育的程度,又可以有什麼樣確實且活潑的衡量方法呢?
數年前,我對教育部制訂國語文課綱提出了一點些看法。當時的爭議點,在於國文一科,應該保留多少比例的文言文為恰當。
這裡面隱藏著一個虛假的命題,那就是文言文教育和白話文教育的對立。若非蠢笨無知,即是有心混淆,才會把文言和白話分別成兩種互相排擠的教材。這個誤區,無論主張增加課程中文言文比例的教授先生、或是反對者,都踩上了。
這樣作分別還不算,還錙銖較之,以數字比例之65%/35%、或是55%/45%為準則,更屬極為荒唐的爭執。但是爭執一出,也不免令人見獵而心喜。因為這樣做,一方面畫出一條時間切割線,將「古代」對應於「現/當代」,一方面畫出了一條政治切割線,將「中華文化」對應於「本土文化」。這就恰好呼應了社會上(特別是年輕世代)對於政治上的「中國」與文化上對於「儒教/雅教」的敵視。
本來不是政治議題,一旦加進政治籌碼,就會令淺妄的族群議論包攬了文化教育的詞訟。我必須說:對於談論文言、白話教育,這是無效、無聊也殊為不智的。請溯其源。
先說一個經驗。當我在大學中文系上《史記》的時候,老師引〈陳涉世家〉說:你們讀讀這兩句:「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這是甚麼話?先不解答。我昨天中午上電台,一進電梯就聽一人跟另一手提七八個便當的人說:「霍!你他媽的吃這麼多?」被說的那人到底吃多少,我不知道,但是「霍」肯定不是他的名字。那個「霍」,就是「夥」,一聲之轉;「夥頤」也就是「夥矣」。在《史記》的注解裡,說明「夥」這個語詞恰是楚人的方言,形容「多」的意思。「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正是陳涉那些河南老鄉來參觀他稱王圖霸之後居處的宮室所發的歎詞:「真是大呀?你當了王,竟然住得上這麼深的宅子?」我不敢說看人拎著七八個便當而開玩笑的那人一定是「楚人」,可是,就算不是楚人的人,有沒有在表達驚奇、表示讚歎的時候說過一聲:「霍!」呢?
這就讓我想起另一件事:上週末我去探望病中的作家劉慕沙阿姨,和謝材俊聊大天,不知如何緣故,材俊說起一個字:「旋」,說這就是台語裡面「撒尿」的用字,直到今天,台語說撒尿還用「旋尿」一詞,語出《左傳》。我回家一查找,果然。《左傳‧定公三年》:「夷射姑旋焉。」後來,連韓愈也在為死守睢陽殉難的張巡所寫的〈張中丞傳〉裡來上了這麼一句:「巡起旋。」(張巡起身尿尿)從春秋時代到中唐到今天,其尿尿也一。不過尿個尿罷了,這意思未必就是要證明「兩岸一家親」了,說的其實是自然形成而使用的語言,不會因為人強為分別、力主差異、甚至勉作隔離而形成認知的障蔽。
國語文本來就是文白夾雜,使用者隨時都在更動、修補、扭曲、變造我們長遠的交流和溝通工具───包括把「女朋友」說成「女票」、把「甚麼時候」說成「神獸」、把「鼓起勇氣」說成「古瓊氣」、把「中央氣象局」說成「裝嗆局」的現代人(尤其是年輕人),也隨時在增補修繕破壞重組這一個語言體系。我儘管未必習慣或喜歡,但是從來不譴責教授先生們一向嗤之以鼻的「火星文」。同樣的道理,對於流傳了千百年而仍舊為人所使用的語言,我也不覺得一定只該被現/當代人的「的了嗎呢呴啊呀喔」所禁錮。
加強或提升國語文的水平,就是要從有效率地培養對於常民語素的敏感做起。請捫心自問一下:我們能夠甄別出日常白話語言之中有多少文言文的語素嗎?我們的文言文或白話文教育支持這種能力的培養嗎?在那些狗屁倒灶的65%/35%、55%/45%之爭以前、以後,教育部有甚麼樣的施教作為之規劃,能夠讓文言文顯示其充塞於語體之中,無須死背硬記取高分,卻還說服得了受教者:這是我們的文化精髓?
至於強詞聚眾、呼群保義,力主降低文言文比例,多讓現/當代作品進入中小學課本的人士們,我看其中有不少作家。對於這批人,我只有兩段話奉告:從現實面來看:再好的文章,一旦進了課本,都在這種升學體制的摧殘導引之下,惹得學子生厭。汲汲於讓現/當代作家看來成為助紂為虐的工具,又是何苦呢?從理想面言之:你們還是多寫幾篇像樣的玩意兒,付之廣大的讀者,文章流傳而自得地位,這才是王道。畢竟李白、蘇軾沒有號召群眾把自己的詩文列入課綱或考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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