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3日 星期四

余楓無


詩中有畫畫中詩

這是昨天羅青先生在深圳大學演講的題目。每次聽先生談話,哪怕是他信口閒聊,我也總有「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所以一聽說有這場演講,便專程從香港趕去恭聽。果不期然,又是收獲滿滿。

先生講話往往是即興發揮,他集詩人、散文家、畫家、書法家、學者於一身,博大精深滿腹經綸,所以一開口有如潑墨大寫意,天馬行空不可一世,讓聽者的思路也「上窮碧落下黃泉」地翻滾撲騰,記不勝記。這次我索性將之錄音,并將先生堂上展示的例圖一一拍下,拿回來慢慢整理咀嚼。或會寫一篇專文記敘。

這裏貼出我自己以前談瘂弦詩的片段,因為先生演講中講到繪畫中的自由想像時,提到瘂弦的詩,說痖弦從未到過巴黎,可他寫巴黎的詩比一些巴黎詩人更巴黎,因為他擺脫了現實的束縛,放任想像力自由馳騁。我覺我以下的淺見或可作先生高論的一條附注。

<你是任何腳印都不記得的,去年的雪>摘鈔:

⋯⋯⋯⋯

所以, 作為一名對想象与虛幻之美抱有熱切期待的詩歌讀者, 我更欣賞的是瘂弦筆下精神感應層面的巴黎与佛羅稜斯

去年的雪可曾記得那些粗暴的腳印

當一個嬰儿用渺茫的淒啼詛咒臍帶

當明年他蒙著臉穿過聖母院

向那并不給他甚麼的, 猥瑣的, 床笫的年代

在這里,由於前後連串意象所搭建成的那種光怪陸離的語境, 這個詞組讓我們感到的, 不僅是一種情感節奏的回旋, 而且還是一種近乎諷喻的暗喻。那便是詩人想象中的那個病態美的、介於天堂与地獄之間的、令人意亂情迷的巴黎。不信, 請將詩前所引的那句紀德的詩聯起來想想:「奈帶奈譪, 關於床我將對你說甚麼呢?」這當然不是一個完整的巴黎, 也与普魯斯特、阿波利奈爾、埃茲拉.龐德筆下的那些巴黎大相徑庭, 但正如龐德、彼得.斯庫普漢(Peter Scupham)、查爾斯.湯姆林森(Charles Tomlinson)詩里的中國只是西方詩人的東方想象, 瘂弦的<巴黎>, 也只是一個東方詩人的巴黎想象, 嘈雜而奇瑰, 絢麗而淒迷,然而卻是個性化的,獨特的。

依著這樣的思路走下去, 我便感覺到了這首詩中流露出的痛楚,籍著對想象巴黎之感嘆所流露出來的痛楚,以交錯縱橫的詞句之回旋表現:

從「去年的雪可曾記得那些粗暴的腳印」,到「你是任何腳印都不記得的, 去年的雪」;

從「你是一個谷/ 你是一朵看起來很好的山花/你是一枚餡餅, 顫抖於病鼠色/膽小而窸窣的偷嚼間」,到「你是一條河/你是一莖草/你是任何腳印都不記得的, 去年的雪/你是芬芳, 芬芳的鞋子」  

從「你唇間軟軟的絲絨鞋」,到「你是芬芳, 芬芳的鞋子」

「腳印」、「去年的雪」、「鞋子的回旋反覆」, 以及「你是……」這一陳述句式的交錯重疊, 与全詩意亂情迷的主題可謂貌合神合, 相得益彰。

如此這般, <佛羅稜斯>, 也只是一個東方詩人想象中的佛羅稜斯。是「整天在賣通心粉的花格傘下坐著的」過客眼中的佛羅稜斯, 讀下去我們更發現, 就連這花格傘下坐著的遊客之定格, 也是朦朧閃爍,可堪玩味。在下面這樣的詩句中, 找得到多少佛羅稜斯呢?

而終於過了橋,

在水邊拔一莖草嚼著;

努力記起一張臉

和那年她吃春捲的姿態

瘂弦說:「我寫倫敦、芝加哥、巴黎、印度的時候, 都沒去過。以後我去了, 要我再寫, 也寫不出了。」我想, 也許他到過佛羅稜斯以後, 便寫不出這樣的句子了:

像昨天那樣,

乘上馬車後問自己:

到甚麼地方去?

在藍緞子的風中

甚至悲哀也是借來的。

然而我們卻可以借著這幾行詩, 追隨詩人去到那個想象中的佛羅稜斯,比起那些跟團遊過佛羅稜斯、自駕遊過佛羅稜斯、甚至一輩子住在佛羅稜斯的人看到的佛羅稜斯,更美麗,更驚艷,更傳神,因為想象的天地無限寬廣,遠超過我們有限視野中的真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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