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詩寧:
如果現在有部紀錄片,直接訴求是1970年的4月24日,紐約有三個台灣年輕人,試圖去行刺訪美的蔣經國,他們沒有成功,先是被抓起來,然後在法院宣判之前就棄保逃亡。你可能不一定想看。
雖然這個故事曾經是《紐約時報》頭版頭新聞,但這是在當時中華民國和美國還有邦交且在聯合國還有席位的時代,在本世紀新聞數位化之後,它連新聞檔案都找不到。
即使是在台灣,關於威權領袖被暗殺失敗的故事,現在台灣也不算禁忌,各種政治題材屢見不鮮,甚至政治還會引起太多太厭煩。
但還是有導演花了六年去嘗試,她是馮賢賢。她相信這個故事背後一定有真實的什麼,在那裡。
1.被恐懼統治的逃亡之旅
本片原名《那一槍》,在經過6年的長途跋涉之後,馮賢賢將片名改成《春雨424》,聚焦的不再是那一槍發生的背景經過,而是事發以來幾個當事人漫長的返鄉旅程,他們遇到什麼人?經過了什麼?
用荷馬史詩《奧德賽》來形容台大外文系出身的馮賢賢這部新片非常恰當,希臘英雄奧德賽在特洛伊陷落後返鄉,經歷長達十年的漂泊,才回到故鄉,當時故鄉的人們都認為他死了。
《春雨424》有兩個奧德賽。一個是逃到歐洲的鄭自才,他起先得到瑞典的政治庇護,但剛到瑞典沒多久,警察就把他抓進去到看守所,美國政府則啟動了引渡程序,在一連串的抗爭與法律程序後,他被從瑞典抓到英國,然後又從英國押回美國坐牢,最後在1991年終於闖關成功回到台灣,回到台灣又被關了一年。也許是世界上在最多地方坐過牢的政治犯。
鄭自才擅長繪畫,在自畫像裡的鄭自才,斯文卻陰鬱,他們無懼犧牲自己一生的前途,賭上去做了這件事,但後半生卻為了要保護更多曾經保護自己的同志,不得不繼續被恐懼統治。
這些同志裡,有為了要幫他們打一個電話開車2000公里的人,有冒著被驅逐出境風險將自己證件借給他們的人,有將自己的房屋貸款借給他們做保釋金的人。而這些同志很講義氣,不只不求回報也不求肯定,終身都不吭聲。
馮賢賢回顧了她的訪談過程,描述自己一直都是小心翼翼,而非直球對決,因為這份已經內化的恐懼有如薄冰既保護當事人也阻擋當事人,直到受訪者對她已有足夠的信任,真正的對話才慢慢展開。
2.異鄉公主眼神的閃耀之光
另一位奧德賽則是開槍的黃文雄,在留下鏡頭前美少年的微笑後,從1971年之後長達25年,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說得出他在哪裡,然後1996年他突然出現在台北開記者會說,我回來了。
這25年究竟是誰保護他,讓他滴水不漏?在本片中馮賢賢找到了一位銀髮閃耀氣質高雅的女畫家,或許黃文雄的逃亡過程中,也有這樣一位奧德賽曾遇過的庇護他的公主。
Freda Guttman曾經是加拿大歌手Leonard Cohen 的女友,在片中講起在加拿大邂逅的黃文雄,眼神依然柔軟有光,馮賢賢回顧和Freda鏡頭外的交談,Freda在攝影機開機後就很謹慎,且對黃文雄多所保護,彷彿深怕他會因為多餘的訪談受傷害。
只是公主並沒有留住奧德賽,就像黃文雄最後還是揮別了女畫家,踏上了歸程的道路,但這段訪談也成為本片最大的亮點之一。
3.人類行刺歷史上極少數的女刺客
《春雨424》對於奧迪賽返鄉故事的最大反轉,就是本片缺席的女主角黃晴美,也是鄭自才之妻,並沒有在返鄉的路上等他。
在荷馬史詩典型的男性英雄敘事,奧德賽的妻子佩涅羅珀堅守未嫁10年並以計擺脫各種威逼利誘,但黃晴美盡了同志和夫妻的責任之後,就去實現她自己的人生理想,於2018年逝世。
馮賢賢坦承,「我是發現黃晴美原來也有參與,才想要拍這個片」,「很好奇她是誰,她做了什麼,為什麼會參與這麼多而到她過世了以後都沒人知道?」
為了要把黃晴美放在正確歷史的脈絡,突破沒有畫面也沒有聲音的限制,馮賢賢特別邀請陳麗貴導演朗誦黃晴美文章,呈現了這位人類行刺歷史上極少數的女性刺客栩栩如生的形象。
越深入這個故事,馮賢賢對黃晴美的角色認識也越深入,她做出了自己的評價,「三個人裡面,論膽識、決斷力、做人的溫暖、做事的細膩低調與執行力,黃晴美都是第一名」。
4.家人希望她不要用嘲笑譏諷的方式去呈現蔣經國
馮賢賢對黃晴美的評價,也許也反映自己長久以來對女性社會身分的抗爭,「為什麼女性對人類歷史的貢獻都是被漠視的?」
在公視曾經監製許多紀錄片,自己下海當導演的這部紀錄片,也在問一個問題,「為什麼刺蔣案在台灣歷史的重要性被低估?」
「當年刺蔣案在台灣只是報上兩平方公分的新聞,當權者試圖去降低她的重要性,以至於多數人都不知道。」但是後來出國留學,在美國之音工作的她發現這是一件大事,「這是台灣人終於有勇氣,用最激烈的方式來反抗獨裁統治,想要幫台灣做點什麼去推翻那個超穩定結構。」
的確這和馮賢賢自己的家庭背景是完全相反的觀點,馮賢賢提到,家人希望她不要用嘲笑譏諷的方式去呈現蔣經國,「我並沒有要去醜化任何人或美化任何人」。「蔣經國是應該重新被評價的」,馮賢賢用蔣經國自己的聲音,以AI語音合成朗誦剛出版的蔣經國日記,她自己也認為是用新的方法觸摸歷史的開始。
1970年即將進入北一女接著進入台大的馮賢賢,在半世紀之後,跨入了當年自己的平行時空,並拿到ABC當年拍到的刺蔣案的最重要畫面,使它能夠得到永久保存。這部片也是她自己的一個冒險和返鄉的旅程
5.將台灣精神性詩意的一面刻劃在基因之中
離開公視成為獨立創作者的馮賢賢,相對於在公視財務績效非常好的管理者馮賢賢,坦承這部耗時6年的紀錄片,是展現出對自己不務實的一面。
「這部片子將永久留在台灣的公共領域,在30─50年後還有人會看得到,所以要不惜血本把所有重要的影像都用永久授權的方式買下來。」
從長遠來說,馮賢賢認為這是台灣「紀錄片的大河劇」的重要一章,台灣人百年追求主體性驚天動地的一頁,期待424這個數字也可以像228列入教科書讓後人知曉。
從極短篇來看,片中黃文雄的笑容,鄭自才的表情和黃晴美的舞姿,或許會像天安門事件中騎單車青年的一瞥,呈現出台灣人精神性詩意的一面,那將永遠刻劃在基因之中。
畢竟不會有人記得奧德賽的對手是誰,只有奧德賽的故事永遠流傳。
《春雨424》將於6月19、26日於公視《記錄觀點》節目分兩集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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