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 #南方朔老師
1946.12.13--2025.06.09
「一本書有如一口鐘,讀得越用力,它回響得越大聲。因此,《禮·學記》遂曰:『善待問者如撞鐘,叩之以小者則小鳴,叩之以大者則大鳴;待其從容,然後盡其聲。』這種道理在文學經典尤然。文學經典複雜多義,它不但可耐久讀,而且可以小讀和大讀。小讀是讀表面,大讀則可跨越文化藩籬,進入另一個不同而更深刻的境界。」
選自《聯合文學》雜誌2010-03-01 / 305 期
文學新閱讀〈卡夫卡,休倫,本雅明〉
感念南方朔先生
李明宗
南方朔先生遠行, 網路上許多人為文懷想悼念,由於我也曾在諸多方面得益於他,謹以此短文敬表感念之意。
我留學美國修研觀光遊憩歸國後,台大森林系陳昭明教授剛成立「中華民國戶外遊憩學會」,我忝為秘書長,承蒙理事長的信任,辦理過不少場和休閒相關的先驅性之研討會,並儘量廣為尋覓各領域的菁英撰文與演講,籌辦《休閒面面觀研討會》時,南方朔先生在〔新新聞〕擔任總主筆,但由於他大學由台大森林系畢業,我雖然不認識他,但竟然就以此為理由斗膽地請他擔任主講人,他很和善,問我那些主題已經被其他學者認養?發現重要領域已經分配得差不多了,他說那乾脆就來談「新人類」好了,因而該次研討會他就以〈休閒社會的到臨?談新人類〉壓軸。
既然曾經成功邀請過,我「食髓知味」,次年籌辦《休閒與大眾文化研討會》時再請他擔任講員,他很爽快答應。我固然知道他藏書甚豐,但這方面的文獻一時可能難覓,所以我影印了甚多資料提供給他,這次研討會他主講的〈休閒與大眾文化的幾個政治經濟學思考〉擺在最前面,因為該文最為鉅觀而周延,可以做為整個研討會的主旋律。事後我聽到和他頗熟的鄧景衡教授說:「南方朔先生開玩笑地跟她抱怨,李明宗先生印了一大堆資料,害他讀得可真辛苦!」,由此可見南方朔先生是個多麼用心而負責任的知識份子。
南方朔先生的著作與文章太多了,每個讀書人都能在某些方面得到啟發,而我個人最受影響的是他為諸多國內外著作所做的導讀,他功力特別超越常人的是詳細論述該書的時代意義,由歷史、文化、社會、思潮、文學等角度解析其重要性、優點或偏誤,而不完全只由文本討論文本,這樣全觀式內外兼顧的閱讀方式,其實就是宏觀的「知識社會學」取徑。
很多人以「大師」稱呼他,但我覺得他個性親和良善,笑容靦腆,雖然下筆千言,但略拙於言辭,我寧可以更平實的「先生」稱呼這位可敬的知識份子。
《世紀末抒情》書中有〈 暗夜裡的哭聲〉懷念他的母親,那是我所讀過最感人淚下的文章,謹在此分享,也藉此懷念南方朔先生。
【暗夜裡的哭聲】
又逢母親忌日,儘管許多瑣碎的記憶早已在歲月中漸漸荒頹,但母親那次暗夜中的哭聲則始終縈繞未去。
父親在四十二年前因意外猝逝,不識字的母親遂只得以幫傭和幫人洗衣維生。母親活得卑微辛苦,而我則在卑微中覺得受到傷害。母親幫洗衣服的有兩家是同學,我再也沒有和他們說過一句話,甚至上學也都寧願繞比較遠的路,而不要走過他們的家門口。傷害造成痛恨易怒,小學時有個好心的老師,不收我的補習費,我也沒有絲毫的感激。受傷害的人有另一種刺蝟般的心靈世界,它抵抗一切惡意,但同時也防衛和拒絕各種善意,並視善意爲一種侮辱式的憐憫。
受傷害是種心靈的疫病,到了中學時變得更加嚴重。唸中學時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帶便當,回家和母親一起洗衣服,草草吃過飯後再返回學校,委屈感也就更增。那時媽媽收幾個大學生的衣服來洗,洗幾天下來,就會發現有人心壞得將別人的衣服夾帶進來,讓我對這個世界更加的痛恨,並愈來愈自暴自棄。
高二那一年吧,成績每下愈況。有天拿回家慘不忍睹的成績單,母親沒說甚麼。到了半夜被抽抽噎噎的啜泣聲驚醒,是母親在哭。初時聽著還覺得又羞又怒,但她哭著哭著,聲音變得幽長而斷續。那是個冬天的夜晚,母親哭著她的絕望。我匍匐在棉被裡,從既操又怒,最後在悄悄中淚流滿面。她不知道我聽到了她的哭聲,也不知道我的流淚,但世界上大概只有母親的眼淚可以讓人淨化。我後來的人生種種,從那個時候開始。儘管沒什麼顯赫風光,但再也不願讓母親在暗夜中繼續她絕望或羞辱的淚水。
母親由於太辛苦,22年前,只活了58歲就離別人世。母親的死是蠟燭過度燃燒,太早就變成殘灰。有次我看到一個中年掃街婦,身軀佝僂,面色蠟黃多皺紋,頓時悚然而驚,因為那就是母親的面容。
多年以後,有次乘坐飛機,在數萬尺的高空,下面是一成不變的雲層,機身的嗡嗡顫動也規律得像均質的凝膠,一切時間空間的參考點到已失去,飛機似乎已停止不動,時間也彷彿終結,生命則到了它的最後。在那個須臾的瞬間,模糊的記憶快速掠過,一切化為烏有,最後留下來的只有昔日暗夜裏的哭聲。啊,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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