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洋媚外
生長於西印度群島的英國作家奈保爾在回憶他早年所受的文學教育時,老是提起毛姆。毛姆也許不是頂級小說家,但卻是奈保爾心目中的一代宗師。少時他一開始讀小說,他那位文學發燒友父親就要他讀毛姆,說要讀就要讀一流小說,千萬不能讓三四流小說敗壞掉文學口味。奈保爾後來就把毛姆當標桿。寫小說時總要拿這根標桿比一比:比毛姆好還是差?這樣至少不會寫出下九流作品。
回想起我的讀書時代,雖然大多在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裡薰陶着,所幸我識字後讀的書,第一部便是納訓譯的《一千零一夜》,第二部是葉君健譯的《安徒生童話集》。他們就成了我的文學標桿,所以後來雖被革命文學浸淫,可是因為心中早有那根標桿在,便有意識地找中外經典來讀,文學口味才未被徹底敗壞。
文革時,大小圖書館統統被封,中外經典都成了封資修毒藥,我們只能天天讀「紅寶書」和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社論。大家就通過各種途徑找書看。一天晚上,我正百無聊賴着,好友建平興衝衝跑來報告一個好消息:校圖書館被人挖了個洞,可以進去偷書。
於是趕緊拿個大口袋和手電筒就跑。果不期然,圖書館後牆有個洞,正好可以鑽進一個人。鑽進去往裡一看,嘩,一片狼藉,書都從書架上給掀翻在地,堆得足有一尺高,我們真的置身於書藉的海洋裏了。太好了!太好了!可是,從哪裡下手好呢。
我當機立斷:「撿外國小說拿!」
還好之前已讀過了不少外國小說,知道了莎士比亞、狄更斯、巴爾札克、托爾斯泰等小說家大名。當此時間昌促、力氣有限的非常時刻,總算知道該拿甚麼書。
那天夜裏,我們各自揹了滿滿一麻布袋書回家。記得我偷到的書裏有《戰爭與和平》(一、三部)、《悲慘世界》、《遠大前程》、以及《約翰·克利斯朵夫》和《安娜·卡列妮娜》。那時尚不知羅曼·羅蘭和哈代的大名,之所以撿了後面這兩部書,完全是因其書名。崇洋媚外呀!
這些書讓我頓變大富豪。在此之前我只有一本戈寶權《普希金文集》、一本《魯迅詩文選》和一本《革命烈士詩鈔》。現在財大氣粗啦,在書友中身價立漲,交換起書來底氣十足。那時我們的換書「黑市」跟任何市場一樣,也有約定俗成的交易規則。其中最重要的有兩條:
一,以量而論,書的厚度要大致相等,一本厚書可換兩至三本薄書。
二,以質而論,一本外國名著可換兩本或多本中國現當代小說。例如一本《巴黎聖母院》可換一本《紅日》加一本《紅旗譜》。一本《苔絲》可換《三家巷》一二三部全套。一本《基督山恩仇記》,對方竟要我用四本中國小說換,還只許我看兩天,而對方可以把我的書看七八天。這明顯是不平等條約。但我也只好接受。沒辦法,《基督山恩仇記》超超級緊俏。
兀自苦笑搖頭,唉,「崇洋媚外」不僅沒被批倒批臭,反而發揚光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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