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4活出老優雅
老優雅(刊載於2023.02.14【停泊棧】)
附近開始營運的老屋新生「榕錦時光生活園區」出現了一家名為《老優雅》的餐廳，許多遊客都喜歡在這三個字前攝影留念，這讓我聯想起我的朋友L。
年輕時的L非常注重美學，他提倡並在生活中實踐。他曾說過，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是關乎道德的問題。太太出門前，「但凡我睜得開一隻眼睛，便會糾正她一項服儀上的不協調；衣服顏色、耳環的搭配……我這樣挑剔是為了不想讓家人穿戴沒有美感，出去污染了別人的眼睛，這樣是不道德的。」如此細微處的創意思考，真讓人耳目一新。
L曾是我的同事。學校援例舉辦校務會議。他總在會議行將結束之際，不疾不徐起身，用著宏亮且富節奏感的聲音從渺遠處切入，峰迴路轉的，每一段落總不乏懸疑。在座的教授都揣著莫名的興奮，由著他的唇舌領著探奇，不到最後關頭，他絕不掀開底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色漸暗，會議時間接近尾聲。那些必須去接孩子下課的、趕著去黃昏市場買菜的、計畫案攤在研究室桌上等著完成的，全都又期待又焦慮，案由不明、情節蜿蜒、結局莫測，但故事引人入勝，雖然有時發現最後的結局只是尋常。
主席不時探看腕上的表，找不出頓點，插不進任何句點；加上大夥兒喜獵奇，關鍵不出，捨不得散去。直到答案揭曉，大夥兒等不及主席宣布散會，就拔腿狂奔出去並期待明年再見。他一直是個擅長敘說長篇故事的人。
前年，我應邀參加一場版畫新書發表會，事前，就知與談人是L。我一聽說，立刻放心下來。只要有他出席，不會有冷場。他曾是外子的畫友，有段時間，常來我們信義路上的工作室，跟畫家們一起速寫模特兒。他的配備齊全，除了畫具外，他一逕西裝筆挺，冬日外加呢帽、大衣，當你為他操心油彩是否會弄髒一身華服時，他已緩緩脫下大衣，從攜帶的包內掏出繪畫專用圍兜，套到西裝上防衛，周到又講究。
一日，忽然騎著一部嶄新的大型摩托車過來，光鮮亮麗；我嘖嘖稱奇，他說是新購的A博士。我說：「哇！你真時髦，原來是傳說中的A博士，我兒子正想買一部。」他將車子停妥，嚴肅地問：「幾歲？」我回：「十八歲。」他不加思索說：「十八？一部八萬多塊，我到這年歲才買；他十八歲就想買，想都別想。讓他自己賺夠錢才說吧！」兒子十八歲時的A博士夢因此破滅。
L有一段時間沒來畫會，聽說出國去了。後來遇上，問他怎麼不再來一起畫了？他說：「出國參觀了許多美術館，看到無數美好的畫作，忽然灰心了。人家都畫成那樣了，我再湊甚麼熱鬧！」
我提早退休，許久不曾和他謀面，只聽說他病了一場，偶爾有些恍惚。那天，座談地點有些偏遠， T安排了車子接送，車程約莫一個半鐘頭。一路上，出乎意料的，他健談依舊。從當天新聞中的熱門話題「戒嚴時期的抓耙仔」事件說起：「有一陣子流行『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許多人還真無辜受到冤屈。」他鉅細靡遺描繪了好幾樁被羅織的案例。他坐前座，往左方側身，提高嗓音跟坐後座的我們聲色俱足地敘述著，手勢雖然不若先前利索，但語言依然充滿魅力。我們母女倆輪流回應著他的話題。下車前，他忽然交代我：「等會兒妳得多講些 我剛剛把話都講完了。」我愣了一下，想不出剛才那番話和等會兒將進行的新書發表會的關聯，很快認定這只是客氣的寒暄。
沒料到，到了會場上，他真的一反過去的長篇累牘，改走言簡意賅的極短篇路線。雖然短小，但精簡有力。我記得他緊扣題旨說了個故事，讓我印象深刻。
因為新書發表會是為T所繪刻的諸多作家版畫集新書站台。T在開場時笑稱有作家不滿意自己被畫出的樣子，說是被提前畫老了，看起來老了好幾歲，很吃虧，讓他啼笑皆非。L起身發言時，針對畫家的喟嘆，說畢卡索曾要求為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畫肖像。畫作完成，朋友見了都大為吃驚，指責畫作根本不像斯泰因本人。畢卡索說：「這沒什麼關係！最後她總會看起來跟這幅畫一模一樣的。」數十年過後，評論界公認，這幅畫與女作家的內在氣質果然非常一致。L下結論：「現在不滿意有甚麼關係，年紀大了，總有一天就自然像了。」當時，引起鬨堂大笑。
我的笑聲格外響亮，肇因於當年六歲的孫女諾諾曾被問到：「妳阿公是畫家，妳有沒有請他幫妳畫一張畫像？」諾諾天真地回說：「我才不想讓我阿公畫，他總是把我畫成阿嬤，把我阿嬤畫成阿祖，阿公每次都把我們畫得好老。」這樣看來，外子還有跟畢卡索比肩的可能。但我也看出，再聰明幽默的人，也難敵歲月的摧折，L得體睿智的簡短致詞後，彷彿體力用盡般的陷入傳說中的恍惚狀態，眼神稍顯空洞。
去年，參與某單位的聚餐，我和外子和他比鄰而坐，問他還寫字、作畫嗎？他回：「現在，不寫、也不畫了，我只讀帖，帖子可以讀出許多的趣味。」接著，他持續陷入沉默。散場後，我們見他和太太相互扶持著，走入沉沉的夜色裡，優雅而舒徐。
過不了幾天，我在某個演講場合遇見了那位當年為彗星請假的公子。他神情愉悅地這樣形容他父母的近況：
「最近我爸媽新養了一隻貓兒，我爸成天眼珠子追著貓兒轉，可樂得很哪！養貓可以訓練眼睛的靈活度並讓人愉悅。」
隨著年齡漸長，L心平氣和轉換不同的生活步調，從中尋找到不同的趣味，他真是活出了老優雅。
